《平原上的摩西》:懸于半空的殘酷青春敘事
◎梅生
根據(jù)雙雪濤的獲獎中篇小說《平原上的摩西》改編,并由雙雪濤擔任藝術總監(jiān);憑借電影《白日焰火》摘得柏林電影節(jié)金熊獎的刁亦男擔任監(jiān)制;周冬雨、劉昊然、梅婷、袁弘、陳明昊等演員出演……這些因素讓張驥導演的首部電影《平原上的火焰》在公映之前備受期待,不過來頭不小的本片在公映后,卻因故事與原著有較大出入等原因,招來諸多詬病。
電影有自身的語法,不必拘泥于文學。如果拋開原著,影片對于社會轉型時期東北社會氛圍的捕捉、被這種氛圍籠罩的人們生活狀態(tài)與命運走向的呈現(xiàn)、殘酷青春與扭曲情感的描繪等,在視覺層面都較為凜冽,一如嚴寒時節(jié)的東北大地帶給觀眾的直觀感受。但不可能避而不談原著,影片對于原著中不少關鍵信息的回避或更改,令本片偏重渲染青春疼痛,失去了由時代和地域培育的獨特思想根系,只能在半空懸浮。
時代浪潮席卷 個體命運不同
小說《平原上的摩西》參照美國作家威廉·福克納的名篇《我彌留之際》的敘事手法,以七個人物既講述當下又回憶過往的第一人稱視角,用互相交叉的內容,將上世紀90年代至本世紀初,與一段東北往事有關的版圖接力拼出。這張版圖勾勒出彼時的社會面貌,道出由外部環(huán)境、個人秉性、偶發(fā)事件、過往傷痕等造就的個體命運差異,涉及幾段歷史時期,也涉及幾代人。
同樣是下崗工人,原是煙草廠供銷科科長的莊德增,雖然文化程度不高,卻憑借靈活的頭腦、圓滑的性格,靠做生意讓妻子傅東心和兒子莊樹過上富足的生活;他的鄰居李守廉,作為老實本分的鉗工,盡管業(yè)務能力和人品口碑,都讓人無可指責,卻像劇集《漫長的季節(jié)》中的王響等被時代浪潮席卷的人們一樣,一時之間無所適從,要為女兒李斐高昂的學費犯愁。
李守廉懂得生活要往前看,卻被調查出租車司機連環(huán)命案的警察蔣不凡誤認為是此案的元兇,他在反抗蔣不凡的拘捕時,失手殺死后者,并親眼看到女兒遭遇車禍。李斐保住了性命,但失去了一條腿,兩人在李守廉的朋友孫大夫及朋友的兒子孫天博的幫助下,躲在暗處生活多年。
與主動向前看但沒能奏效的李守廉相比,傅東心則困在過去。莊德增雖然提供了充足的物質保障,讓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她能以優(yōu)雅的姿態(tài),持續(xù)在自我的精神世界中翱翔,可是因為對自己父親及父親同事的遭遇難以釋懷,她始終無法對世俗生活生發(fā)熱情,與丈夫、兒子的關系都較為冷淡,而在得知昔日父親同事的死與莊德增有關后,她在心理上進一步疏遠了丈夫。早期的她樂意做的事,除了讀書、畫畫,似乎只有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給讓她想起小時候的自己的李斐。而在與李斐失聯(lián)后,她把時間花在了外出旅游上。
孩童時期的莊樹與李斐,盡管前者頑劣后者文靜,但在李斐跟著傅東心學習的過程中,自然而然地結成玩伴。李斐跟隨父親搬到別處之前,與莊樹約定,她要在平安夜,用點燃郊外高粱地里沒割的高粱稈的方式,用火焰為他“畫出”圣誕樹。正是在赴約的路上,李守廉殺死了蔣不凡,李斐遭遇了車禍。
成年后的莊樹成為警察,他與他的師父趙小東等同事一道調查一起案件時,蔣不凡被殺的舊案浮出水面,失聯(lián)許久的李斐,也在他的腦海中浮現(xiàn)。只是,往事不可追。
少了時代加持 淪為通俗的愛情
2023年,導演張大磊根據(jù)這部在東北敘事中融入犯罪懸疑色彩的小說改編的同名劇集熱播。劇版《平原上的摩西》故事發(fā)生的年代與原著一致,但地點從雙雪濤筆下的故鄉(xiāng)沈陽,變成了張大磊的家鄉(xiāng)呼和浩特,并通過削弱懸疑元素的比重、擴充人物譜系與生活軌跡等方式展開全新創(chuàng)作。
同樣屬于全新創(chuàng)作的《平原上的火焰》,做法恰好相反。本片的故事時間、地點、脈絡雖與小說吻合,也用與《白日焰火》相似的冷峻色調,道出其時的社會氛圍與群體特征,但刪除了傅東心父輩的線索,重點展現(xiàn)的是兩代人的愛恨情仇。如此處理雖令敘事線索更為明晰,但也讓故事失去了時代的加持,失掉了讓觀眾共鳴的能量,成為一部披著懸疑外衣的通俗愛情電影。
小說中傅東心因為李守廉救過她的父親,對他心有好感,但她的行為自有舊時知識分子的矜持,拿著一筆錢和兩條平原牌香煙去見他時,是以報恩的名義。那筆錢雖然能讓李守廉不用再為女兒的學費發(fā)愁,但他選擇了拒絕,只接受了兩條香煙。李守廉如此做,一是為了維護自己已經低到塵埃里的自尊,二是防止兩人的關系逾越紅線。
但在電影中,兩人的關系被刻畫得比較曖昧,出現(xiàn)了他們與莊樹、李斐坐在飯桌上一起吃飯的場景,似乎他們四個才是一家人。在李斐眼中,她的傅老師真正所愛之人,也是自己的父親。正因如此,她用偷來的屬于莊德增的錢購買前往深圳的火車票時,才會不假思索地買了四張,將傅東心、莊樹與父親、自己的未來捆綁在一起。
這筆錢最終又回到莊德增手中,似乎也在說明,在莊德增的思維里,傅東心只能屬于他,正如只有他才能幫傅東心舉辦畫展。而在傅東心、李守廉、莊德增共同出現(xiàn)的場景中,莊德增對李守廉的敵意亦是不加掩飾。
絕望的吞噬 李斐走上另一條路
上一代的關系被處理成三角戀情,下一代的情感則沾染畸戀、虐戀的色彩。
書中年幼階段的莊樹與李斐,年齡只有十一二歲,尚在讀小學,兩人的感情是玩伴之間的友情,長大后的再相見,可以理解成兩人都眷戀這份友情的結果。
電影中1997年的他們念的是中學,正處于青春期,彼此在心中埋下了愛的種子,到2005年,他們再度重逢,確認了兩顆種子都已長成愛的形狀,但李斐的愛里卻充斥壓抑、瘋狂、毀滅的因子,堪比一顆會被小火苗引爆的愛的炸彈?;鹧嬗删呦蟮募抑忻簹庠铧c燃時、湖邊烤魚時、高粱垛燃燒時的景象,過渡到意象化的愛的炸彈爆炸后的畫面,當然與李斐這八年的經歷有關。
影片中,李斐的身體殘缺程度,甚于小說與劇集,失掉的不止一條腿,還有一只手。更為致命的是,被父親安排躲在廢棄角落的她,不再像小說與劇集中那樣,通過讀書、作畫汲取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,相反,充當帶有情色意味的電話陪聊客服、隨意放置假肢、讓孫天博給她定期注射嗎啡等舉動,顯示出她的自暴自棄。
火焰的象征意義,因此由希望的指引,變?yōu)榻^望的吞噬。就像一直想要去南方生活的她,買了一雙適合在南方穿的人字拖鞋,但她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東北,那雙拖鞋也被她放在窗臺上蒙塵?;蛟S是為了把李斐的命運悲劇推向極致,片中的孫天博也一改小說中溫柔待她的形象,給她注射嗎啡的目的,不是為了幫她緩解疼痛、改善情緒,而是為了將她控制,借機侵犯她的身體。
小說結尾,莊樹與李斐在公園人造湖的湖面上,各以一條小船為陣地,展開多年之后的再度對話。李斐講起傅東心曾給她講起的故事“如果一個人心里的念足夠誠的話,海水就會在你面前分開,讓出一條干路,讓你走過去”,并對莊樹說,“不用海水,如果你能讓這湖水分開,我就讓你到我的船上來,跟你走?!鼻f樹回應:“我不能把湖水分開,但是我能把這里變成平原,讓你走過來。”成年后李斐的命運最終歸于何處?小說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,但她似乎得到了救贖,劇集則以李斐死在莊樹面前作結,救贖兩字成為諷刺。
電影中成年后的莊樹與李斐,見了好幾次面,每次都不是在湖上,救贖的意象始終沒有出現(xiàn)。但可以確定的是,李斐明白,警察與罪犯的愛情故事看不到出路,但莊樹的愛,無疑給了她反抗孫天博持續(xù)盤剝她的勇氣,她以牙還牙,用假肢殺死了孫天博。曾是傅東心鏡像的李斐,終歸走了一條完全不同于傅東心的人生路,而世間的每一個人,也只能走自己的人生路。
歷史的火焰冷卻,人物失去生長的平原
◎李寧
暌違近4年后,電影《平原上的火焰》終于上映。2021年,這部改編自雙雪濤小說《平原上的摩西》的影片在圣塞巴斯蒂安電影節(jié)上亮相,曾定檔當年年末,一度引發(fā)書迷與影迷的強烈期待,隨后因故擱淺至今。
幾年間,《漫長的季節(jié)》等東北懸疑故事接踵而至,“東北文藝復興”的口號風行一時。劇版《平原上的摩西》在2023年開播,收獲不俗的口碑。創(chuàng)作者們屢屢到這塊蒼茫的土地去觸摸上世紀末的歷史斫痕,打起共鳴的“響指”,傾聽火車的轟鳴。這讓《平原上的火焰》的遲來多少有些失之交臂的無奈,不過除卻時機的影響,影片的改編本身也難言成功。原著構建的立體深沉的時代敘事,被簡化為俗套乏味的青春疼痛故事,多少令人遺憾。
刪繁就簡
陷入虛實失度的困境
小說《平原上的摩西》篇幅并不長,但語言精準冷冽。小說采取了多重第一人稱視點與非線性敘事,以莊樹、李斐、莊德增、蔣不凡、傅東心、孫天博、趙小東七個人物的口吻講述各自的經歷,進而拼湊起一幅立體錯綜的東北往事。
多重的有限視角拼貼起歷史的真相,像是玻璃碎片熔鑄成一面棱鏡,折射出世紀之交的浮生百態(tài),描畫出一代人隱秘的心靈地圖。小說的這種錯雜的多聲部敘事,帶來的是不斷解謎、引人入勝的閱讀體驗。出于契合大眾趣味的目的,影片對原著進行了類型化改編:圍繞莊樹這一核心主人公的成長展開線性敘事,將原著中枝蔓叢生的歷史簡化為懸疑破案的套路,將復雜的時間線簡單切割為“少年”與“成年”兩個部分。
對于電影改編而言,刪繁就簡當然是可以理解的穩(wěn)妥做法。但《平原上的火焰》顯然想復制《白日焰火》的成功之路:既要類型敘事,又要文藝調性。例如,影片有意采取文藝片慣用的留白手法,努力制造一種克制、儉省、含混的現(xiàn)實主義風格。但問題在于,創(chuàng)作者沒有領悟留白的精髓在于以少見多、以虛寫實,反而陷入了虛實失度的困境:該交代清楚的細節(jié)大肆刪減,該留有余地的場景任意鋪張。
最明顯之處在于,影片對于莊樹、李斐兩個家庭間的人物關系沒有進行充分鋪墊。傅東心與李斐的師生關系是如何建立起來的?傅東心、莊德增與李守廉有過怎樣的情感糾葛?莊樹與李斐又有哪些難忘的少年往事?這些關鍵要素語焉不詳,觀眾只能在影片的只言片語中去拼合與想象人物之間的關系。缺失了豐富的人物前史,人物動機就顯得單薄,敘事邏輯就顯得可疑。對于沒有讀過原著或者看過劇集的觀眾來說,故事會顯得支離破碎,許多情節(jié)的推進難免讓人一頭霧水。
暴力與虐戀
從樸素的詩到俗套的情感奇觀
與人物關系的交代不足相比,影片反而極力地凸顯虐戀與暴力的元素。原著雖有濃烈的抒情意圖,但莊重沉靜、點到為止,并不沉溺于傷感。在雙雪濤的冷靜修辭下,黑色的懸疑故事如同樸素的詩。但影片對于情感的表達卻十分外露,不僅直白地表現(xiàn)李斐與莊樹久別重逢后的激吻,還將原著中孫天博對李斐的愛慕改寫為變態(tài)心理作祟,甚至刻意細致地呈現(xiàn)了李斐擊殺孫天博、陷入癲狂的場景。這種暴力化的呈現(xiàn)顯然走的是懸疑犯罪片常見的感官刺激路線,但最終也讓影片淪為空洞的情感奇觀。
由此導致的結果便是原著中許多豐富飽滿的人物形象變得單薄,甚至矮化與俗化。雙雪濤筆下的人物如同銹蝕齒輪,每個齒痕都刻著時代的印記。傅東心的特立獨行、李守廉的沉默隱忍、莊德增的精明市儈,都沾染著時代掉落的余燼,他們的身后,又回蕩著更加遙遠與隱秘的歷史回聲。
反觀電影,由于時代背景降格為模糊的布景板,歷史的火焰冷卻,人物失去了賴以生長的平原。例如,作為核心主人公,莊樹從街頭混混到正義警察的成長,僅用黑屏字幕草草帶過,缺乏成長變化的契機與心理動機,沒有體現(xiàn)出令人信服的人物弧光。影片試圖增加他與蔣不凡的交往,為他后來執(zhí)著于破舊案進行鋪墊,但說服力顯然不夠。這個在原著中游走和串聯(lián)起時代之網的人物,在影片中顯得前后割裂,淪為偵破懸案的工具人。
小說中沉靜、脫俗、令人惋惜的李斐,在影片中被塑造得執(zhí)拗、癲狂、神經質。影片始終沒有解釋清楚,她強烈的要到南方去的內心沖動究竟源自何處,反而強化了她情緒多變、鼓動老師傅東心與自己父親私奔的一面,導致觀眾很難對她的無常命運產生共情。與劇集相比,電影的選角也相形遜色:同為莊樹的飾演者,劉昊然少了些董子健的痞氣;同為李斐的飾演者,周冬雨則缺乏邱天那種清冷而純摯的破碎感。
內核蒼白
喪失了含混而深邃的內涵
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傅東心,這位在小說中作為知識分子代表出現(xiàn)的人物,在影片中被塑造為厭惡丈夫、疏遠同事、與鄰居李守廉保持曖昧不明關系的冷漠母親。小說有意通過她與李斐的師生關系和女性形象去展現(xiàn)一種與彼時時代氛圍格格不入的精神追求,并通過李斐那無常的命運和殘缺的身體去隱喻某種遺失的美好。她們之間相濡以沫的情感和精神層面的共鳴,潛藏著父輩罪與罰的秘密,折射著歷史的荒誕與偶然。
但很顯然,《平原上的火焰》并沒有開掘出小說中含混而深邃的內涵。復雜的懸疑讓位于俗套的愛情,感官的刺激蓋過了人文的關懷,時代的寓言退縮為個體的悲劇,使得影片在懸疑外衣下只剩下青春疼痛文學的蒼白內核。當然,關于東北的講述仍在繼續(xù),《逍遙·游》《飛行家》等影片依然讓觀眾翹首以待。我們期待,東北故事能夠真正地切近現(xiàn)實與人心,平原上的火焰能夠照進歷史的深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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